白酒

湾家的一坛酒,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在时间的沉淀裡越陈越香。

异庙、零

异庙、零



      十三岁那一年,我做了一个梦。


  我站在一间庙宇前,看着周围人来来去去。是个香火鼎盛的庙,却围绕着说不清楚的奇怪气息,庙宇像是被一层黏稠的、冰冷的雾遮盖着,令人有种不舒服的感觉。梦裡的我只有八岁左右,我站在那儿,盯着庙口,怎么着就是不想进去。
  大人们好像感觉不到那冰冷的感觉似的。他们神色自若的进出庙宇,搬进搬出好多东西:神像、红色的大圆桌、灯笼、足足有三丈长的细长木棍子……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,匆匆忙忙,像是要准备什么活动。他们招呼我去帮忙,我不动,也没人逼我。


  「小孩子,也许想多玩一会吧。」大人们叫不动人,无奈地散开来忙碌去了。


  我就那样蹲在庙口,盯着庙宇上挂的红色灯笼好一阵子。然后我忽然觉得不开心了,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,于是我站起来,拍拍裤子上的尘土,啪哒啪哒地走开了。


  沿着庙口前的小路走了一段,周围是清一色的枯黄杂草,还有乾燥的灰白色岩石,我没有目标,索性闭着眼睛乱走一通,一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喊我,我已经不晓得自己走到哪裡了。


  「喂。」


  喊住我的是一个少年。黑色的短髮和双眼,带着笑意看着我。他的身材高我很多,天空色的短袖薄衫,肤色很白,像是西方白人的那种白,耳垂上紫色的圆珠耳针因此更加显眼。
  是一个漂亮的少年。
  
  「你想要逃走吗?」少年问我。
  我看着他,像是被迷惑似的,点了点头。


  「那我带妳走吧。」少年眉眼弯弯,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


  这也的确是小事。在接下来的时间裡,我充分见识到了他的力量有多强大。我不知道他是谁,要做什么,但我知道他能带我离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庙宇,离开这裡。而这个事实令我感到安心。


  少年握起我的手,带我走回了庙口。
  奇怪的是,有他带着我,虽然庙宇的气氛仍然让我不愉快,却似乎不像之前那般令人难以忍受了,我静静的跟在他身边,穿梭在人群裡。没有人问他是谁,他和大人们交错而过,偶尔有人ˊ简单的交流几句:「嗨,你回来了呀!」、「时间快到喽!你也赶快准备吧。」


  少年也从容自如的应对道:「是呀,刚回来。」、「好的,我们会尽快准备好的。」,少数几人看到我跟着他,露出了类似于安慰的表情:「这孩子也是你带回来的吧!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,要继续做好朋友哦。」


 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让我感到不满,我皱了皱鼻子,刚想抗议,少年轻轻揉了揉我的头髮,无声地阻止我:「我会的。」他温文有礼的说。
  少年牵着我,绕过了主厅,来到后院裡。我有些困惑,不晓得他打算做什么,少年笑笑地示意我别问。


  「嘘--你得有点儿耐心。」他说。


  他在等待?我想,等什么呢?
  
  我什么都不知道,但我决定信任他:无论发生什么事,他总会把我带出这裡。




 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,少年在这段时间裡拿了一盘白色的糕点给我,我吃了不到一半,就听见了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。


  「出发喽!」有人喊着。
 
  像是约好了似的,越来越多人喊道:「出发喽!」


  一阵一阵地,一股不正常的热情和兴奋参杂在喊叫裡,我能感觉到,这股情绪和垄罩着庙宇的氛围一样,黏稠、浓密、令人呼吸不过来。


  「咿--嘿!出发喽!」


  「咿--嘿!出发喽!」


  「咿--嘿!出发喽!」


  一声一声,奇怪的呼喊声迭起来彷彿产生了嗡鸣,扰得我的脑袋溷溷沌沌的,我感觉到晕眩、发冷、噁心,我张开嘴想呕吐,却什么都吐不出来,只是难受的乾呕。


  「别听。」少年捂住了我的耳朵,他轻轻按揉我的太阳穴,清凉的气息传了过来,稍稍舒缓了涌上来的不适感。
  顿了顿,等到晕眩感没有那么强烈了,我拍拍他的手示意我没事了。少年停下替我纾解的动作,他握住我的手,认真的道:「等会儿,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我,知道吗?」


  我点点头。


  少年带我走出了后院,和来时不一样,我发觉他绕了点路,我们从外头绕进了侧屋,又从侧屋旁的小径走出了庙宇。


 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前方明明灭灭的火焰、隐约传来的吆喝声,让我辨认出那是一支队伍。大人们举着火把,簇拥着什么,沿着路向前走去。


  树林裡传来队伍层层迭迭的吆喝声,我们远远的坠在队伍后面,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像歌声:


   咿--嘿!出发喽!
  
   咿--嘿!出发喽! 


   进山去喽,唱一首哟!砍一篓柴,加点火哟!


   哼一曲喽!踏过桥哟!取点水来,加把劲哟!


   做个瓦儿,美如水哟;做个玉儿,坚如石哟!
   送汝瓦儿,甜如蜜哟;送汝玉儿,壮如山哟!


   
  歌声绵延在林子裡,路很远,队伍越走越深,我们不近不远地跟着大人们,火焰在树叶间明明灭灭,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清脚底下的路,我就循着少年牵引我的方向走。他似乎对这一带非常熟悉,偶尔跟丢了,没有火光作为路标,跟着他绕过一棵树、转过一个弯,我们就能穿过捷径追上队伍。


  我跟着少年走着,双腿都没有感觉了。他察觉我体力跟不上,弯腰背起我,我回復了一点力气后再拍拍他让我下来,继续走--如此反覆几回,前面移动的火光才渐渐停了下来。


  队伍的歌声早就已经消失了。
  少年拉拉我的手,「这裡。」他轻声说。我跟随他牵引的方向,拐进旁边的林子裡--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看不见周围这一点让我有些紧张,随即便感到他安抚似地握了握我的手。
  东弯西拐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,映入我面前的是大人们的队伍,位置比方才更近一些。  我们大概是从别的路径绕到队伍旁边来了。


  少年食指抵在唇边,比划了一下,提醒我别发出声音。
  其实他不提醒,我也知道,这不是一个能被打扰的场合。要是被大人们知道我们偷偷跟在旁边,不晓得会发生什么,但至少不会是好事。


  少年拉着我,我们站在树木的阴影裡,看着队伍一点一点缩短--大人们进入了山洞裡。
  
  山壁上有个窄小的开口,大约只能容纳一个大人侧着身体进入。我们在一旁,看着人们一一灭掉手中的火把,侧着身体进入开口。
  周围的亮光越来越小,越来越暗,等到最后一点亮光都消失了,少年才动了。他牵着我走到洞口,摸索了一会儿,才带着我慢慢进入山洞裡。


  山洞裡瀰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。和庙宇中同样浓密、黏稠,却一点儿不会引人不舒服,我感觉到脑袋又是一阵晕呼呼的,不正常,但不令我反感。


  少年似乎也和我一样。我看见他呼了口气,露出了放鬆的神色。他捏了捏我的手指,眨眨眼睛:到啦。 他无声地说。


   


  接下来的事情在记忆中便模煳不清了。
  我只隐约记得山洞后是阶梯,阶梯下有好几个宽阔的石室,堆迭白色的、黑色的玉石,还有散发着香气的水,灌满了好几个池子。


  带我进来的少年明显知道这裡是做什么的,也明显地不想告诉我。记忆中的我没有试图询问,我被香气迷住了,晕呼呼地找不到东南西北,只知道跟着拉着我的这隻手走,继续走……然后我醒了。


  从梦境裡醒来,盯着我租屋处的天花板发呆。



  
  十三岁那一年开始做的这个梦,我整整做了十年。然而随着时间过去,我越来越无法确定,那是否真的是一个梦。


  梦境裡的东西,随着我的年纪增长,越来越清晰,我醒来之后,记住的也越来越多。


  比如,我记起了那个少年带我走过的石室,其实很多都是有人守着的。但少年笑着对我说:「不要发出声音,他们不会发现我们。」,于是我们安静地经过,竟然真的大摇大摆地从大人眼皮底下走过去了--就像是他们看不见我们一样。


  比如,我记起了在梦境裡,几次我看了看脚下,牆上火把燃烧得热烈,我却找不到我们的影子。


  又比如,我记起了梦境的最后,我和少年走在结冰的大湖面上,湖面下,是一簇一簇、脉动着的橙色火光,一眼望去像是踩在星空中一般,非常美丽。



  梦裡的景象越清晰,感觉也变得异常真实,我有预感,我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,避无可避--而这一切,就在不久远的将来。



  现在每当夜晚来临,我便彷彿听见了大人们的么喝声迴盪起来:


 
  
   咿--嘿!出发喽!
  
   咿--嘿!出发喽! 


   进山去喽,唱一首哟!砍一篓柴,加点火哟!


   哼一曲喽!踏过桥哟!取点水来,加把劲哟!


   做个瓦儿,美如水哟;做个玉儿,坚如石哟!
   送汝瓦儿,甜如蜜哟;送汝玉儿,壮如山哟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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